晋书

列传·第二十八章

更新时间:2021-03-03 03:21:29

  周处,字子隐,义兴阳羡人也。父鲂,吴鄱阳太守。处少孤,未弱冠,膂力绝 人,好驰骋田猎,不修细行,纵情肆欲,州曲患之。处自知为人所恶,乃慨然有改 励之志,谓父老曰:“今时和岁丰,何苦而不乐耶?”父老叹曰:“三害未除,何 乐之有!”处曰:“何谓也?”答曰:“南山白额猛兽,长桥下蛟,并子为三矣。” 处曰:“若此为患,吾能除之。”父老曰:“子若除之,则一郡之大庆,非徒去害 而已。”处乃入山射杀猛兽,因投水搏蛟,蛟或沈或浮,行数十里,而处与之俱, 经三日三夜,人谓死,皆相庆贺。处果杀蛟而反,闻乡里相庆,始知人患己之甚, 乃入吴寻二陆。时机不在,见云,具以情告,曰:“欲自修而年已蹉跎,恐将无及。” 云曰:“古人贵朝闻夕改,君前途尚可,且患志之不立,何忧名之不彰!”处遂励 志好学,有文思,志存义烈,言必忠信克己。期年,州府交辟。仕吴为东观左丞。 孙皓末,为无难督。及吴平,王浑登建鄴宫酾酒,既酣,谓吴人曰:“诸君亡国之 余,得无戚乎?”处对曰:“汉末分崩,三国鼎立,魏灭于前,吴亡于后,亡国之 戚,岂惟一人!”浑有惭色。

  入洛,稍迁新平太守。抚和戎狄,叛羌归附,雍土美之。转广汉太守。郡多滞 讼,有经三十年而不决者,处详其枉直,一朝决遣。以母老罢归。寻除楚内史,未 之官,征拜散骑常侍。处曰:“古人辞大不辞小。”乃先之楚。而郡既经丧乱,新 旧杂居,风俗未一,处敦以教义,又检尸骸无主及白骨在野收葬之,然始就征,远 近称叹。

  及居近侍,多所规讽。迁御史中丞,凡所纠劾,不避宠戚。梁王肜违法,处深 文案之。及氐人齐万年反,朝臣恶处强直,皆曰:“处,吴之名将子也,忠烈果毅。” 乃使隶夏侯骏西征。伏波将军孙秀知其将死,谓之曰:“卿有老母,可以此辞也。” 处曰:“忠孝之道,安得两全!既辞亲事君,父母复安得而子乎?今日是我死所也。” 万年闻之,曰:“周府君昔临新平,我知其为人,才兼文武,若专断而来,不可当 也。如受制于人,此成擒耳。”既而梁王肜为征西大将军、都督关中诸军事。处知 肜不平,必当陷己,自以人臣尽节,不宜辞惮,乃悲慨即路,志不生还。中书令陈 准知肜将逞宿憾,乃言于朝曰:“骏及梁王皆是贵戚,非将率之才,进不求名,退 不畏咎。周处吴人,忠勇果劲,有怨无援,将必丧身。宜诏孟观以精兵万人,为处 前锋,必能殄寇。不然,肜当使处先驱,其败必也。”朝廷不从。时贼屯梁山,有 众七万,而骏逼处以五千兵击之。处曰:“军无后继,必至覆败,虽在亡身,为国 取耻。”肜复命处进讨,乃与振威将军卢播、雍州刺史解系攻万年于六陌。将战, 处军人未食,肜促令速进,而绝其后继。处知必败,赋诗曰:“去去世事已,策马 观西戎。藜藿甘粱黍,期之克令终。”言毕而战,自旦及暮,斩首万计。弦绝矢尽, 播、系不救。左右劝退,处按剑曰:“此是吾效节授命之日,何退之为!且古者良 将受命,凿凶门以出,盖有进无退也。今诸军负信,势必不振。我为大臣,以身徇 国,不亦可乎!”遂力战而没。追赠平西将军,赐钱百万,葬地一顷,京城地五十 亩为第,又赐王家近田五顷。诏曰:“处母年老,加以远人,朕每愍念,给其医药 酒米,赐以终年。”

  处著《默语》三十篇及《风土记》,并撰集《吴书》。时潘岳奉诏作《关中诗》 曰:“周徇师令,身膏齐斧。人之云亡,贞节克举。”又西戎校尉阎缵亦上诗云: “周全其节,令问不已。身虽云没,书名良史。”及元帝为晋王,将加处策谥,太 常贺循议曰:“处履德清方,才量高出;历守四郡,安人立政;入司百僚,贞节不 挠;在戎致身,见危授命:此皆忠贤之茂实,烈士之远节。案谥法执德不回曰孝。” 遂以谥焉。有三子:玘、靖、札。靖早卒,玘、札并知名。

  字宣佩。强毅沈断有父风,而文学不及。闭门洁己,不妄交游,士友咸望风 敬惮焉,故名重一方。弱冠,州郡命,不就。刺史初到,召为别驾从事,虚己备礼, 方始应命。累荐名宰府,举秀才,除议郎。

  太安初,妖贼张昌、丘沈等聚众于江夏,百姓从之如归。惠帝使监军华宏讨之, 败于障山。昌等浸盛,杀平南将军羊伊,镇南大将军、新野王歆等,所在覆没。昌 别率封云攻徐州,石冰攻扬州,刺史陈徽出奔,冰遂略有扬土。密欲讨冰,潜结 前南平内史王矩,共推吴兴太守顾秘都督扬州九郡军事,及江东人士同起义兵,斩 冰所置吴兴太守区山及诸长史。冰遣其将羌毒领数万人距,临阵斩毒。时右将 军陈敏自广陵率众助,斩冰别率赵驡于芜湖,因与俱前攻冰于建康。冰北走投 封云,云司马张统斩云、冰以降,徐、扬并平。不言功赏,散众还家。

  陈敏反于扬州,以为安丰太守,加四品将军。称疾不行,密遣使告镇东将 军刘准,令发兵临江,己为内应,翦发为信。准在寿春,遣督护衡彦率众而东。时 敏弟昶为广武将军、历阳内史,以吴兴钱广为司马。密讽广杀昶。与顾荣、甘 卓等以兵攻敏,敏众奔溃,单马北走,获之于江乘界,斩之于建康,夷三族。东海 王越闻其名,召为参军。诏补尚书郎、散骑郎,并不行。元帝初镇江左,以为仓 曹属。

  初,吴兴人钱璯亦起义兵讨陈敏,越命为建武将军,使率其属会于京都。璯至 广陵,闻刘聪逼洛阳,畏懦不敢进。帝促以军期,璯乃谋反。时王敦迁尚书,当应 征与璯俱西。璯阴欲杀敦,藉以举事,敦闻之,奔告帝。璯遂杀度支校尉陈丰,焚 烧邸阁,自号平西大将军、八州都督,劫孙皓子充,立为吴王,既而杀之。来寇 县。帝遣将军郭逸、郡尉宋典等讨之,并以兵少未敢前。复率合乡里义众,与逸 等俱进,讨璯,斩之,传首于建康。

  三定江南,开复王略,帝嘉其勋,以行建威将军、吴兴太守,封乌程县侯。 吴兴寇乱之后,百姓饥馑,盗贼公行,甚有威惠,百姓敬爱之,期年之间,境内 宁谧。帝以频兴义兵,勋诚并茂,乃以阳羡及长城之西乡、丹阳之永世别为义兴 郡,以彰其功焉。

  宗族强盛,人情所归,帝疑惮之。于时中州人士佐佑王业,而自以为不得 调,内怀怨望,复为刁协轻之,耻恚愈甚。时镇东将军祭酒东莱王恢亦为周凯所侮, 乃与阴谋诛诸执政,推及戴若思与诸南士共奉帝以经纬世事。先是,流人帅夏 铁等寓于淮、泗,恢阴书与铁,令起兵,己当与以三吴应之。建兴初,铁已聚众 数百人,临淮太守蔡豹斩铁以闻。恢闻铁死,惧罪,奔于,杀之,埋于豕牢。 帝闻而秘之,召为镇东司马,未到,复改授建武将军、南郡太守。既南行,至 芜湖,又下令曰:“奕世忠烈,义诚显著,孤所钦喜。今以为军谘祭酒,将军如 故,进爵为公,禄秩僚属一同开国之例。”忿于回易,又知其谋泄,遂忧愤发背 而卒,时年五十六。将卒,谓之勰曰:“杀我者诸伧子,能复之,乃吾子也。”吴 人谓中州人曰“伧”,故云耳。赠辅国将军,谥曰忠烈。子勰嗣。

  勰字彦和。常缄父言。时中国亡官失守之士避乱来者,多居显位,驾御吴人, 吴人颇怨。勰因之欲起兵,潜结吴兴郡功曹徐馥。馥家有部曲,勰使馥矫称叔父札 命以合众,豪侠乐乱者翕然附之,以讨王导、刁协为名。孙皓族人弼亦起兵于广德 以应之。馥杀吴兴太守袁琇,有众数千,将奉札为主。时札以疾归家,闻而大惊, 乃告乱于义兴太守孔侃。勰知札不同,不敢发兵。馥党惧,攻馥,杀之。孙弼众亦 溃,宣城太守陶猷灭之。元帝以周氏奕世豪望,吴人所宗,故不穷治,抚之如旧。 勰为札所责,失志归家,淫侈纵恣,每谓人曰:“人生几时,但当快意耳。”终于 临淮太守。

  勰弟彝,少知名,元帝辟为丞相掾,早亡。

  札字宣季。性矜险好利,外方内荏,少以豪右自处,州郡辟命皆不就。察孝廉, 除郎中、大司马齐王冏参军。出补句容令,迁吴国上军将军。辟东海王越参军,不 就。以讨钱璯功,赐爵漳浦亭侯。元帝为丞相,表札为宁远将军、历阳内史,不之 职,转从事中郎。徐馥平,以札为奋武将军、吴兴内史,录前后功,改封东迁县侯, 进号征虏将军、临扬州江北军事、东中郎将,镇涂中,未之职,转右将军、都督石 头水陆军事。札脚疾,不堪拜,固让经年,有司弹奏,不得已乃视职。加散骑常侍。

  王敦举兵攻石头,札开门应敦,故王师败绩。敦转札为光禄勋,寻补尚书。顷 之,迁右将军、会稽内史。时札兄靖子懋晋陵太守、清流亭侯,懋弟筵征虏将军, 吴兴内史,筵弟赞大将军从事中郎、武康县侯,赞弟缙太子文学、都乡侯,次兄子 勰临淮太守、乌程公。札一门五侯,并居列位,吴士贵盛,莫与为比,王敦深忌之。 后筵丧母,送者千数,敦益惮焉。及敦疾,钱风以周氏宗强,与沈充权势相侔,欲 自托于充,谋灭周氏,使充得专威扬土,乃说敦曰:“夫有国者患于强逼,自古衅 难恆必由之。今江东之豪莫强周、沈,公万世之后,二族必不静矣。周强而多俊才, 宜先为之所,后嗣可安,国家可保耳。”敦纳之。时有道士李脱者,妖术惑众,自 言八百岁,故号李八百。自中州至建鄴,以鬼道疗病,又署人官位,时人多信事之。 弟子李弘养徒灊山,云应谶当王。故敦使庐江太守李恆告札及其诸兄子与脱谋图不 轨。时筵为敦谘议参军,即营中杀筵及脱、弘,又遣参军贺鸾就沈充尽掩杀札兄弟 子,既而进军会稽,袭札。札先不知,卒闻兵至,率麾下数百人出距之,兵散见杀。 札性贪财好色,惟以业产为务。兵至之日,库中有精杖,外白以配兵,札犹惜不与, 以弊者给之,其鄙吝如此,故士卒莫为之用。

  及敦死,札、莚故吏并诣阙讼周氏之冤,宜加赠谥。事下八坐,尚书卞壶议以 “札石头之役开门延寇遂使贼敦恣乱,札之责也。追赠意所未安。懋、筵兄弟宜复 本位。”司徒王导议以“札在石头,忠存社稷,义在亡身。至于往年之事,自臣等 有识以上,与札情岂有异!此言实贯于圣鉴,论者见奸逆既彰,便欲征往年已有不 臣之渐。即复使尔,要当时众所未悟。既悟其奸萌,札与臣等便以身许国,死而后 已,札亦寻取枭夷。朝廷檄命既下,大事既定,便正以为逆党。邪正失所,进退无 据,诚国体所宜深惜。臣谓宜与周顗、戴若思等同例。”尚书令希鉴议曰:“夫褒 贬臧否,宜令体明例通。今周、戴以死节复位,周札以开门同例,事异赏均,意所 疑惑。如司徒议,谓往年之事自有识以上皆与札不异,此为邪正坦然有在。昔宋文 失礼,华乐荷不臣之罚;齐灵嬖孽,高厚有从昏之戮。以古况今,谯王、周、戴宜 受若此之责,何加赠复位之有乎!今据已显复,则札宜贬责明矣。”导重议曰: “省令君议,必札之开门与谯王、周、戴异。今札开门,直出风言,竟实事邪?便 以风言定褒贬,意莫若原情考征也。论者谓札知隗、协乱政,信敦匡救,苟匡救信, 奸佞除,即所谓流四凶族以隆人主巍巍之功耳。如此,札所以忠于社稷也。后敦悖 谬出所不图,札亦阖门不同,以此灭族,是其死于为义也。夫信敦当时之匡救,不 图将来之大逆,恶隗、协之乱政,不失为臣之贞节者,于时朝士岂惟周、札邪!若 尽谓不忠,惧有诬乎谯王、周、戴。各以死卫国,斯亦人臣之节也。但所见有同异, 然期之于必忠,故宜申明耳。即如今君议,宋华、齐高其在隗、协矣。昔子纠之难, 召忽死之,管仲不死。若以死为贤,则管仲当贬;若以不死为贤,则召忽死为失。 先典何以两通之?明为忠之情同也。死虽是忠之一目,亦不必为忠皆当死也。汉祖 遗约,非刘氏不王,非功臣不侯,违命天下共诛之。后吕后王诸吕,周勃从之,王 陵廷争,可不谓忠乎?周勃诛吕尊文,安汉社稷,忠莫尚焉,则王陵又何足言,而 前史两为美谈。固知死与不死,争与不争,苟原情尽意,不可定于一概也。且札阖 棺定谥,违逆党顺,受戮凶邪,不负忠义明矣。”鉴又驳不同,而朝廷竟从导议, 追赠札卫尉,遣使者祠以少牢。

  札长子澹,太宰府掾。次子稚,察孝廉,不行。

  筵卓荦有才干,拜征虏将军、吴兴太守,迁黄门侍郎。徐馥之役,筵族兄续亦 聚众应之。元帝议欲讨之,王导以为“兵少则不足制寇,多遣则根本空虚。黄门侍 郎周筵忠烈至到,为一郡所敬。意谓直遣筵,足能杀续”。于是诏以力士百人给筵, 使轻骑还阳羡。筵即日取道,昼夜兼行。既至郡,将入,遇续于门,筵谓续曰: “宜与君共诣孔府君,有所论。”续不肯入,筵逼牵与俱。坐定,筵谓太守孔侃曰: “府君何以置贼在坐?”续衣里带小刀,便操刃逼筵,筵叱郡传教吴曾:“何不举 手!”曾有胆力,便以刀环筑续,杀之。筵因欲诛勰,札拒不许,委罪于从兄邵, 诛之。筵不归家省母,遂长驱而去,母狼狈追之。其忠公如此。

  迁太子右卫率。及王敦作难,加冠军将军、都督会稽、吴兴、义兴、晋陵、东 阳军事,率水军三千人讨沈充,未发而王师败绩。筵闻札开城纳敦,愤咤慷慨形于 辞色。寻遇害。敦平后,与札同被复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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