恰好船上取了水才到。少顷,王雅宜等也来了,问:“解元那里去了?教我们寻得不耐烦”解元道:“不知怎的,一挤就挤散了。又不认得路径,问了半日,方能到此。”并不题起此事。至夜半,忽于梦中狂呼,如匣兢之状。众人皆惊,唤醒问之。
解元道:“适梦中见一金甲神人,持金柠击我,责我进香不虔。我叩头哀乞,愿斋戒一月,只身至山谢罪。天明,汝等开船自去,吾且暂回;不得相陪矣。雅宜等信以为真。
至天明,恰好有一只小船来到,说是苏州去的。解元别了众人,跳上小船。
行不多时,推说遗忘了东西,还要转去。袖中摸几文钱,赏了舟子,奋然登岸。到一饭店。办下旧衣破帽,将衣中换讫,如穷汉之状,走至华府典铺内,以典钱为由,与主管相见。 卑词下气,问主管道:“小子姓康,名宣,吴县人氏,颇善书,处一个小馆为生。近因拙妻亡故,又失了馆,孤身无活,欲投一大家充书办之役,未知府上用得否?倘收用时,不敢忘恩!”因于袖中取出细楷数行,与主管观看。主管看那字,写得甚是端楷可爱,答道:“待我晚间进府禀过老爷,明日你来讨回话。”是晚,主管果然将字样禀知学士。学士看了,夸道:“写得好,不似俗人之笔,明日可唤来见我。”
次早,解元便到典中,主管引进解元拜见了学士。学士见其仪表不俗,问过了姓名住居,又问:“曾读书么?解元道:“曾考过几遍童生,不得进学,经书还都记得。”学士问是何经。解元虽习《尚书》,其实五经俱通的,晓得学士习《周易》,就答应道:“《易经》。”学士大喜道:“我书房中写帖的不缺,可送公子处作伴读。”问他要多少身价,解元道:“身价不敢领,只要求些衣服穿。待后老爷中意时,赏一房好媳妇足矣。”学士更喜。就叫主管于典中寻几件随身衣服与他换了,改名华安。送至书馆,见了公子。
公子教华安抄写文字。文字中有字句不妥的,华安私加改窜。公子见他改得好,大惊道:“你原来通文理,几时放下书本的?”华安道:“从来不曾旷学,但为贫所迫耳。”公子大喜,将自己日课教他改削。华安笔不停挥,真有点铁成金手段。有时题义疑难,华安就与公子讲解。若公子做不出时,华安就通篇代笔。
先生见公子学问骤进,向主人夸奖。学士讨近作看了。摇头道:“此非孺子所及,若非抄写,必是请人。”呼公子洁问其由。公子不敢隐瞒,说道:“曾经华安改审。”学士大惊。唤华安到来出题面试。华安不假思索,援笔立就,手捧所作呈上。学士见其手腕如玉,但左手有枝指。阅其文,词意兼美,字复精工,愈加欢喜,道:“你时艺如此,想古作亦可观也!”乃留内书房掌书记。一应往来书札,授之以意,辄令代笔,烦简曲当,学士从未曾增减一字。宠信日深,赏赐比众人加厚。
华安时买酒食与书房诸童子共享,无不欢喜。因而潜访前所见青衣小攫,其名秋香,乃夫人贴身伏侍,顷刻不离者。计无所出,乃固春暮,赋《黄鸯儿》以自叹:风雨送春归,杜鹃愁,花乱飞,青苔满院朱门闭。孤灯半垂,孤囊半枝②,萧萧孤影汪汪泪。忆归期,相思未了,春梦绕天涯。
学士一日偶到华安房中,见壁问之词,知安所题,甚加称奖。但以为壮年鳏处,不无感伤,初不意其有所属意也。适典中主管病故,学士令华安暂摄其事。
月余,出纳谨慎,毫忽无私。学士欲遂用为主管,嫌其孤身无室,难以重托。乃与夫人商议,呼媒婆欲为娶妇,华安将银三两,送与媒婆,央他禀知夫人说:“华安蒙老爷夫人提拔”复为置室,恩同天地。但恐外面小家之女,不习里面规矩。倘得于侍儿中择一人见配,此华安之愿也!”媒婆依言京知夫人。夫人对学士说了,学士道:“如此诚为两便。但华安初来时,不领身价,原指望一房好媳妇。今日又做了府中得力之人,倘然所配未中其意,难保其无他志也。不若唤他到中堂,将许多丫授听其自译。”夫人点头道是。
当晚夫人坐于中堂,灯烛辉煌,将丫鬟二十余人各盛饰装扮,排列两边,恰似一班仙女,簇拥着王母娘娘在瑶池之上。夫人传命唤华安。华安进了中堂,拜见了夫人。夫人道:“老爷说你小心得用,欲赏你一房妻校这几个粗婢中,任你自择。”叫老姆姆携烛下去照他一照。华安就烛光之下,看了一回,虽然尽有标致的,那青衣小慢不在其内。华安立于傍边,嘿然无语。夫人叫:“老姆姆,你去问华安:‘那一个中你的意?就配与你。’”华安只不开言。夫人心中不乐,叫:“华安,你好大眼孔,难道我这些丫头就没个中你意的?”华安道:“复夫人,华安蒙夫人赐配,又许华安自择,这是旷古隆恩,粉身难报。只是夫人随身侍婢还来不齐,既蒙恩典,愿得尽观。”夫人笑道:“你敢是疑我有吝啬之意?也罢!房中那四个一发唤出来与他看看,满他的心愿。”原来那四个是有执事的,叫做: 春媚,夏清,秋香,冬瑞。
春媚,掌首饰脂粉。 夏清,掌香炉茶灶。 秋香,掌四时衣服。 冬瑞,掌酒果食品。
管家老姆姆传夫人之命,将四个唤出来。那四个不及更衣,随身妆束,秋香依旧青衣。老姆姆引出中堂,站立夫人背后。室中蜡炬,光明如昼。华安早已看见了,昔日丰姿,宛然在目。还不曾开口,那老姆姆知趣,先来问道:“可看中了谁?”华安心中明晓得是秋香,不敢说破,只将手指道:若得穿青这一位小娘子,足遂生平。”夫人回顾秋香,微微而笑。叫华安且出去。华安回典铺中,一喜一惧,喜者机会甚好,惧者未曾上手,惟恐不成。偶见月明如昼,独步徘徊,吟诗一首:
徙倚无聊夜卧迟,绿扬风静鸟栖枝。
难将心事和人说,说与青天明月知。
次日,夫人向学士说了。另收拾一所洁净房室,其床帐家伙,无物不备。又合家童仆奉承他是新主管,担东送西,摆得一室之中,锦片相似。择了吉日,学士和夫人主婚。华安与秋香中堂双拜,鼓乐引至新房,合晋成婚,男欢女悦,自不必说。
夜半,秋香向华安道:“与君颇面善,何处曾相会来?”华安道:“小娘子自去思想。”又过了几日,秋香忽问华安道:“向日阎门游船中看见的可就是你?华安笑道:“是也。”秋香道:“若然,君非下贱之辈,何故屈身于些?”华安道:“吾为小娘子傍舟一笑,不能忘情,所以从权相就。”秋香道:“妾昔见诸少年拥君,出素扇纷求书画,君一概不理,倚窗酌酒,旁若无人。妾知君非凡品,故一笑耳。”
华安道:“女子家能干流俗中识名士,诚红拂、绿绔①之流也!”秋香道:“此后于南门街上,似又会一次。”华安笑道:“好利害眼睛!果然果然。”秋香道:“你既非下流,实是甚么样人?可将真姓名告我。”华安道:“我乃苏州唐解元也,与你三生有缘,得谐所愿,今夜既然说破,不可久留。欲与你图谐老之策,你肯随我去否?”秋香道:“解元为贱妾之故,不借辱千金之躯,妾岂敢不惟命是从!”华安次日将典中帐目细细开了一本簿于,又将房中衣服首饰及床帐器皿另开一帐,又将各人所赠之物亦开一帐,纤毫不龋共是三宗帐目,锁在一个护书筐内,其钥匙即挂在锁上。又于壁间题诗一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