警世通言

卷二十四

更新时间:2021-03-03 01:47:38

  且说十三省乡试榜都到午门外张挂,王银匠邀金哥说:“王三官不知中了不曾?”两个跑在午门外南直隶榜下,看解元是《书经》,往下第囚个乃王景拢王匠说:“金哥好了!三叔已中在第四名。”金哥道:“你看看的确,怕你认不.得字。”王匠说:“你说话好欺人,我读书读到《孟子》,难道这三个字也认不得?

  随你叫谁看1金哥听说大喜。二人买了一本乡试录,走到本司院里去报玉堂春说:“罩叔中了1玉姐叫丫头将试录拿上楼来,展开看了,上刊“第四名王景卤,注明“应天府儒士,《礼记》”玉姐步出楼门,叫丫头忙排香案,拜谢天地。

  起来先把王匠谢了,转身又谢金哥。唬得亡八鸨子魂不在体。商议说:“王三中了举,不久到京,白白地要了玉堂春去,可不人财两失?三儿向他孤老,决没甚好言语,搬斗是非,教他报往日之仇。此事如何了?”鸨子说:“不若先下手为强。”亡八说:“怎么样下手?”老鸨说:“咱已收了沈官人一千两银子,如今再要了他一千,贱些价钱卖与他罢。”亡八道:“三儿不肯如何?”鸨子说:“明日杀猪宰羊,买一卓纸钱。假说东岳庙看会,烧了纸,说了誓,合家从良,再不在烟花巷里。小三若闻知从良一节,必然也要往岳庙烧香。叫沈官人先安轿子,径抬往山西去。公子那时就来,不见他的情人,心下就冷了。”亡八说:“此计大妙。”即时暗暗地与沈洪商议。又要了他一千银子。

  次早,丫头报与玉姐:“俺家杀猪宰羊,上岳庙哩。”玉姐问:“为何?”丫头道:“听得妈妈说:‘为王姐夫中了,恐怕他到京来报仇,今日发愿,合家从良。’”玉姐说:“是真是假?”丫头说:“当真哩!昨日沈姐夫都辞去了。如今再不接客了。”玉姐说:“既如此,你对妈妈说,我也要去烧香。”老鸨说:“三咀,你要去,快,梳洗,我唤轿儿抬你。”玉姐梳妆打扮,同老鸨出的门来。正见四个人,抬着一顶空轿。老鸨便问:“些轿是雇的?这人说:“正是。”老鸨说:“这里到岳庙要多少雇价?”那人说:“抬去抬来,要一钱银子。”老鸨说:“只是五分。”那人说:“这个事小,请老人家上轿。”老鸨说:“不是我坐,是我女儿要坐。”玉姐上轿,那二人抬着,不往东岳庙去,径往西门去了。

  走有数里,到了上高转折去处,玉姐回头,看见沈洪在后骑着个骡子。玉姐大叫一声:“叭!想是亡八鸨于盗卖我了?”玉姐大骂:“你这些贼狗奴,抬我柱那里去?”沈洪说:“往那里去?我为你去了二千两银子,买你往山西家去。”玉姐在轿中号陶大哭,骂声不绝。那轿夫抬了飞也似走。行了~日,天色已晚。沈洪寻了一座店房,排合音美酒,指望洞房欢乐。谁知玉姐题着便骂,触着便打。沈洪见店中人多,恐怕出丑,想道:“瓮中之鳖,不怕他走了,权耐几日,到我家中,何愁不从。”于是反将好话奉承,并不去犯他。玉姐终日啼哭,自不必说。

  却说公子一到北京,将行李上店,自己带两个家人,就往王银匠家,探问玉堂春消息。王匠请公于坐下:“有见成酒,且吃三杯接风,慢慢告诉。,,王匠就拿酒来斟上。三官不好推辞,连饮了三杯,又问:“玉姐敢不知我来?”王匠叫:“三叔开怀,再饮三杯。”三官说:“勾了,不吃了。”王匠说:“三叔久别,多饮几杯,不要太谦。”公予又饮了几杯,问:“这几日曾见玉姐不曾广王匠又叫:,‘三叔且莫问此事,再吃三杯。”公子心疑,站起说:“有甚或长或短,说个明白,休闷死我也1王匠只是劝酒。

  却说金哥在门首经过,知道公子在内,进来磕头叫喜。三官问金哥:“你三婶近日何如?”金哥年幼多嘴,说:“卖了。”三官急问说:“卖了谁?”王匠瞅了金哥一眼,金哥缩了口。公子坚执盘问,二人瞒不过,说:“三婶卖了。”公子问:“几时卖了?”王匠说:“有一个月了。”公子听说,一头撞在尘埃。二人忙扶起来。公子问金哥:“卖在那里去了?”金哥说:“卖与山西客人沈洪去了。”三官说:“你那三婶就怎么肯去?”金哥叙出:“鸨儿假意从良,杀猪宰羊上岳庙,哄三婶同去烧香。私与沈洪约定,雇下轿子抬去,不知下落。”公子说:“亡八盗卖我玉堂春,我与他算帐1那时叫金哥跟着,带领家人,径到本司院里。进的院门,亡八眼快,跑去躲了。公子问众丫头:“你家玉姐何在?”无人敢应。公子发怒,房中寻见老鸨,一把揪住,叫家人乱打。金哥劝祝公子就走在百花楼上,看见锦帐罗筛,越加怒恼,把箱笼尽行打碎,气得痴呆了,问:“丫头,你姐姐嫁那家去了?可老实说,饶你打。”丫头说:“去烧香,不知道就偷卖了他。”公子满眼落泪,说:“冤家,不知是正妻,是偏妾?”’丫头说:“他家里自有老婆。”公子听说,心中大怒,恨骂:“亡八淫妇,不仁不义1丫头说:“他今日嫁别人去了,还疼他怎的?”公子满眼流泪。

  正说间,忽服朋友来访。金哥劝:“三叔休恼,三婶一时不在了,你纵然哭他,他也不知道。今有许多相公在店中相访,闻公子在院中,都要来。”公子听说,恐怕朋友笑话,即便起身回店。公子心中气闷,无心应举,意欲束装回家。朋友闻知,都来劝说:“顺卿兄,功名是大事,表子是未节,那里有力表于而不去求功名之理?”公子说:“列位不知,我奋志勤学,皆为玉堂春的言语激我。冤家为我受了千辛万苦,我怎肯轻舍?”众人叫:“顺卿兄,你倘联捷,幸在彼地,见之何难?你若回家,忧虑成病,父母悬心,朋友笑耻,你有何益?”三官自思言之最当,倘或侥幸,得到山西,平生愿足矣,数言劝醒公子。

  会试日期已到,公子进了三场,果中金榜二甲第八名,刑部观政。三个月,选了真定府理刑官,即遣轿马迎请父母兄嫂。父母不来,回书说:“教他做官勤慎公廉。念你年长未娶,已聘刘都堂之女,不日送至任所成亲。”公子一心只想着玉堂春,全不以聘娶为喜。正是:已将路柳为连理、翻把家鸡作野鸳。

  且说沈洪之妻皮氏,也有几分颜色,虽然三十余岁,比二八少年,也还风骚。平昔间嫌老公粗蠢,不会风流,又出外日多,在家日少。皮氏色性大重,打熬不过,间壁有个监生,姓赵名昂,自幼惯走花柳场中,为人风月,近日丧偶。虽徽是纳粟相公,家道已在消乏一边。一日,皮氏在后园看花,偶然撞见赵昂,彼此有心,都看上了。赵昂访知巷口做歇家的王婆,在沈家走动识熟,且是利口,善于做媒说合,乃将白银二十两,贿赂王婆,央他通脚。皮氏平昔间不良的口气,已有在王婆肚里。况且今日你贪我爱,一说一上,幽期密约,一墙之隔,梯上梯下,做就了一点不明不白的事。赵昂一者贪皮氏之色,二者要骗他钱财。枕席之间,竭力奉承。皮氏心爱赵昂,但是开口,无有不从,恨不得连家当都津贴了他。不上一年,倾羹倒筐,骗得一空。初时只推事故,暂时那借,借去后,分毫不还。皮氏只愁老公回来盘同时,无言回答。一夜与赵昂商议,欲要跟赵昂逃走他方。赵昂道:“我又不是赤脚汉,如何走得?便走了,也不免吃官司。只除暗地谋杀了沈洪,做个长久夫妻,岂不尽美”皮氏点头不语。

  却说赵昂有心打听沈洪的消息,晓得他讨了院妓玉堂春一路回来,即忙报与皮氏知道,故意将言语触恼皮氏。皮氏怨恨不绝于声,间:“如今怎么样对付他说好尸赵昂道:“7进门时,你便数他不是,与他寻闹,叫他领着娼根另住,那时凭你安排了。我央王婆赎得些砒霜在此,觑便放在食器内,把与他两个吃。等他双死也罢,单死也罢1皮氏说:“他好吃的是辣面。:赵昂说:“辣面内正好下药。”两人圈套已定,只等沈洪人来。

  不一日,沈洪到了故乡,叫仆人和玉姐暂停门外,自己先进门,与皮氏相见,满脸陪笑说:“大姐休怪,我如今做了一件事。”皮氏说:“你莫不是娶了个小老婆?”沈洪说:“是了。”皮氏大怒,说:“为妻的整年月在家守活孤娟,你却花柳快活,又带这泼淫妇回来,全无夫妻之情。你若要留这淫妇时,你自在西厅一带住下,不许来缠我。我也没福受这淫妇的拜,不安他来。”昂然说罢,啼哭起来,拍始拍凳,口里“千亡八,万淫妇”骂不绝声。沈洪劝解不得,想道:“且暂时依他言语在西厅住几日,落得受用。等他气消了时,却领玉堂春与他磕头。”沈洪只道浑家是吃醋,谁知他有了私情,又且房计空虚了,正怕老公进房,借此机会,打发他另居。正是:你向东时我向西,各人有意自家知。不在话下。

  却说玉堂春曾与王公子设誓,今番怎肯失节于沈洪,腹中一路打槁:“我若到这厌物家中,将情节哭诉他大娘子,求他做主,以全节操。慢慢的寄信与三官,教他将二千两银子来赎我去,却不好。”及到沈洪家里,闻知大娘不许相见,打发者公和他往西厅另住,不遂其计,心中又惊又苦。沈洪安排床帐在厢房,安顿了苏三。自己却去窝伴皮氏,陪吃夜饭。被皮氏三回五次催赶,沈洪说:“我去西厅时,只怕大娘着恼。”皮氏说:“你在此,我反恼;离了我眼睛,我便不恼。”沈洪唱个淡喏,谢声:“得罪。”出了房门,径望西厅而来。原来玉姐乘着沈洪不在,检出他铺盖撇在厅中,自己关上房门自睡了。任沈洪打门,那里肯开。却好皮氏叫小段名到西厅看老公睡也不曾。沈洪平日原与小段名有情,那时扯在铺上,草草合欢,也当春风一度。事毕,小段名自去了。沈洪身子困倦,一觉睡去直至天明。

  却说皮氏这一夜等赵昂不来,小段名回后,老公又睡了。翻来覆去,一夜不曾合眼。天明早起,赶下一轴面,煮熟分作两硫,皮氏悄俏把砒霜撒在面内,却将辣汁浇上,叫小段名送去西厅:“与你爹爹吃。”小段名送至西厅,叫道:“爹爹,大娘欠你,送辣面与你吃/沈洪见得两碗,就叫:“我儿,送一碗与你二娘吃。”小段名便去敲门。玉姐在床上问:宁做甚么?”小段名说:“请二娘起来吃面。”玉姐道:“我不要吃。”沈洪说:“想是你二娘还要睡,莫去闹他。”沈洪把两碗都吃了,须臾而荆小段名收碗去了。

  沈洪一时肚疼,叫道:,不好了,死也死也1玉姐还只认假意,看着声音渐变,开门出来看时,只见沈洪九窍流血而死。正不知甚么缘故,慌慌的高叫:“救人1只听得脚步响,皮氏早到,不等玉姐开言,就变过脸,故意问道:“好好的一个人,怎么就死了?想必你这小淫妇弄死了他,要去嫁人1玉姐说:“那丫头送面来,叫我吃,我不要吃,并不曾开门。谁知他吃了,便肚疼死了。必是面里有些缘故。”皮氏说:“放屁!面里若有缘故,必是你这小淫妇做下的。不然,你如何先晓得这面是吃不得的,不肯吃?你说并不曾开门,如何却在门外?这谋死情由,不是你,是谁?”说罢,假哭起“养家的天”来。家中憧仆养娘都乱做一堆。皮氏就将三尺白布摆头,扯了玉姐往知县处叫喊。

  正直工知县升堂,唤进问其缘故。皮氏说:“小妇人皮氏。丈夫叫沈洪,在北京为商,用千金娶这娼妇,叫做玉堂春为妾。这娼妇嫌丈夫丑陋,因吃辣面,暗将毒药放人,丈夫吃了,登时身死。望爷爷断他偿命。”王知县听罢,问:“玉堂春,你怎么说?”玉姐说:“爷爷,小妇人原籍北直隶大同府人氏。只因年岁荒旱,父亲把我卖在本司院苏家。卖了三年后,沈洪看见,娶我回家。皮氏嫉妒,暗将毒药藏在面中,毒死丈夫性命。反倚刁泼,展赖小妇人。”知县听玉姐说了一会,叫:“皮氏,想你见那男子弃旧迎新,你怀恨在心,药死亲夫,此情理或有之。”皮氏说:“爷爷,我与丈夫从幼的夫妻,怎忍做这绝情的事!这苏氏原是不良之妇,别有个心上之人,分明是他药死,要图改嫁。望青天爷爷明镜。”知县乃叫苏氏:“你过来。我想你原系娼门,你爱那风流标致的人,想是你见丈夫丑陋,不趁你意,故此把毒药药死是实。”叫皂隶:“把苏氏与我夹起来1玉姐说:“爷爷!小妇人虽在烟花巷里,跟了沈洪又不曾难为半分,怎下这般毒手?小妇人果有恶意,何不在半路谋害?既到了他家,他怎容得小妇人做手脚?这皮氏昨夜就赶出丈夫,不许他进房。今早的面,出于皮氏之手,小妇人井无干涉。”王知县见他二人各说有理,叫皂隶暂把他二人寄监:“我差人访实再审。”二人进了南牢不题。

  却说皮氏差人密密传与赵昂,叫他快来打点。赵昂拿着沈家银子,与刑房吏一百两,书手八十两,掌案的先生五十两,门子五十两,两班皂隶六十两,禁子每人二十两,上下打点停当。封了一千两银子,放在谭内,当酒送与王知县;知县受了。

  次日清晨升堂,叫皂隶把皮氏一起提出来。不多时到了,当堂跪下。知县说:“我夜来一梦,梦见沈洪说:‘我是苏氏药死,与那皮氏无干。’”玉堂春正待分辨,知县大怒,说:“人是苦虫,不打不招。”叫皂隶:“与我拎着实打!问他招也不招?他若不招,就活活敲死1玉姐熬刑不过,说:“愿招。”知县说:“放下刑具。”皂隶递笔与玉姐画供。知县说:“皮氏召保在外,玉堂春收监。”皂隶将玉姐手肘脚镣,带进南牢。禁子牢头都得了赵上舍银子,将玉姐百般凌辱。只等上司详允之后,就递罪状,结果他性命。正是:安排缚虎擒龙计,断送愁弯位凤人小且喜有个刑房吏姓刘名志仁,为人正直无私。素知皮氏与赵昂有好,都是王婆说合。数日前撞见王婆在生药铺内赎砒霜,说:“要药老鼠。”刘志仁就有些疑心。今日做出入命来,赵监生使着沈家不疼的银子来衙门打点,把苏氏买成死罪,天理何在?踌躇一会:“我下监去看看。那禁子正在那里逼玉姐要灯油钱,志仁喝退众人,将温言宽慰玉姐,问其冤情。玉姐垂泪拜诉来历。志仁见四傍无人,遂将赵监生与皮氏私情及王婆赎药始未,细说一遍,分付:你且耐心守困,待后有机会,我指点你去叫冤。日逐饭食,我自供你。”玉姐再三拜谢。禁子见刘志仁做主,也不敢则声。此话阁过不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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