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纲下
绍兴二年,除观文殿学士、湖广宣抚使兼知潭州。是时,荆湖江、湘之间,流民溃卒群聚为盗贼,不可胜计,多者至数万人,纲悉荡平之。上言:"荆湖、国之上流,其地数千里,诸葛亮谓之用武之国。今朝廷保有东南,控驭西北。加鼎、澧、岳、鄂若荆南一带,皆当屯宿重兵,倚为形势,使四川之号令可通,而襄、汉之声援可接,乃有恢复中原之渐。"议未及行,而谏官徐俯、刘斐劾纲,罢为提举西京崇福宫。
四年冬,金人及伪齐来攻,纲具防御三策,谓:"伪齐悉兵南下,境内必虚。傥出其不意,电发霆击,捣颍昌以临畿甸,彼必震惧还救,王师追蹑,必胜之理,此上策也。若驻跸江上,号召上流之兵,顺流而下,以助声势,金鼓旌旗,千里相望,则敌人虽众,不敢南渡。然后以重师进屯要害之地,设奇邀击,绝其粮道,俟彼遁归,徐议攻讨,此中策也。万一借亲征之名,为顺动之计,使卒伍溃散,控扼失守,敌得乘间深入,州县望风奔溃,则其患有不可测矣。往岁,金人利在侵掠,又方时暑,势必还师,朝廷因得以还定安集。今伪齐导之而来,势不徒还,必谋割据。奸民溃卒从而附之,声势鸱张,苟或退避,则无以为善后之策。昔苻坚以百万众侵晋,而谢安以偏师破之。使朝廷措置得宜,将士用命,安知北敌不授首于我?顾一时机会所以应之者如何耳。望降臣章与二三大臣熟议之。"诏:纲所陈,今日之急务,付三省、枢密院施行。时韩世忠屡败金人于淮、楚间,有旨督刘光世、张浚统兵渡河,车驾进发至江上劳军。
五年,诏问攻战、守备、措置、绥怀之方,纲奏:
愿陛下勿以敌退为可喜,而以仇敌未报为可愤;勿以东南为可安,而以中原未复、赤县神州陷于敌国为可耻;勿以诸将屡捷为可贺,而以军政未修、士气未振而强敌犹得以潜逃为可虞。则中兴之期,可指日而俟。
议者或谓敌马既退,当遂用兵为大举之计,臣窃以为不然。生理未固,而欲浪战以侥幸,非制胜之术也。高祖先保关中,故能东向与项籍争。光武先保河内,故能降赤眉、铜马之属。肃宗先保灵武,故能破安、史而复两京。今朝廷以东南为根本,将士暴露之久,财用调度之烦,民力科取之困,苟不大修守备,痛自料理,先为自固之计,何以能万全而制敌?
议者又谓敌人既退,当且保据一隅,以苟目前之安,臣又以为不然。秦师三伐晋,以报殽之师;诸葛亮佐蜀,连年出师以图中原,不如是,不足以立国。高祖在汉中,谓萧何曰:'吾亦欲东。'光武破隗嚣,既平陇,复望蜀。此皆以天下为度,不如是,不足以混一区宇,戡定祸乱。况祖宗境土,岂可坐视沦陷,不务恢复乎?今岁不征,明年不战,使敌势益张,而吾之所纠合精锐士马,日以损耗,何以图敌?谓宜于防守既固、军政既修之后,即议攻讨,乃为得计。此二者,守备、攻战之序也。
至于守备之宜,则当科理淮南、荆襄,以为东南屏蔽。夫六朝之所以能保有江左者,以强兵巨镇,尽在淮南、荆襄间。故以魏武之雄,苻坚、石勒之众,宇文、拓拔之盛,卒不能窥江表。后唐李氏有淮南,则可以都金陵,其后淮南为周世宗所取,遂以削弱。近年以来,大将拥重兵于江南,官吏守空城于江北,虽有天险而无战舰水军之制,故敌人得以侵扰窥伺。今当于淮之东西及荆襄置三大帅,屯重兵以临之,分遣偏师,进守支郡,加以战舰水军,上运下接,自为防守。敌马虽多,不敢轻犯,则藩篱之势盛而无穷之利也。有守备矣,然后议攻战之利,分责诸路,因利乘便,收复京畿,以及故都。断以必为之志而勿失机会,则以弱为强,取威定乱于一胜之间,逆臣可诛,强敌可灭,攻战之利,莫大于是。
若夫万乘所居,必择形胜以为驻跸之所,然后能制服中外,以图事业。建康自昔号帝王之宅,江山雄壮,地势宽博,六朝更都之。臣昔举天下形势而言,谓关中为上,今以东南形势而言,则当以建康为便。今者,銮舆未复旧都,莫若且于建康权宜驻跸。愿诏守臣治城池,修宫阙,立官府,创营壁,使粗成规模,以待巡幸。盖有城池然后人心不恐,有官府然后政事可修,有营垒然后士卒可用,此措置之所当先也。
至于西北之民,皆陛下赤子,荷祖宗涵养之深,其心未尝一日忘宋。特制于强敌,陷于涂炭,而不能以自归。天威震惊,必有结纳来归、愿为内应者。宜给之土田,予以爵赏,优加抚循,许其自新,使陷溺之民知所依怙,莫不感悦,益坚戴宋之心,此绥怀之所当先也。
臣窃观陛下有聪明睿智之姿,有英武敢为之志,然自临御,迨今九年,国不辟而日蹙,事不立而日坏,将骄而难御,卒惰而未练,国用匮而无赢余之蓄,民力困而无休息之期。使陛下忧勤虽至,而中兴之效,邈乎无闻,则群臣误陛下之故也。
陛下观近年以来所用之臣,慨然敢以天下之重自任者几人?平居无事,小廉曲谨,似可无过,忽有扰攘,则错愕无所措手足,不过奉身以退,天下忧危之重,委之陛下而已。有臣如此,不知何补于国,而陛下亦安取此?夫用人如用医,必先知其术业可以已病,乃可使之进药而责成功。今不详审其术业而姑试之,则虽日易一医,无补于病,徒加疾而已。大概近年,闲暇则以和议为得计,而以治兵为失策,仓卒则以退避为爱君,而以进御为误国。上下偷安,不为长久之计。天步艰难,国势益弱,职此之由。
今天启宸衷,悟前日和议退避之失,亲临大敌。天威所临,使北军数十万之众,震怖不敢南渡,潜师宵奔。则和议之与治兵,退避之与进御,其效概可睹矣。然敌兵虽退,未大惩创,安知其秋高马肥,不再来扰我疆埸,使疲于奔命哉?
臣夙夜为陛下思所以为善后之策,惟自昔创业、中兴之主,必躬冒矢石,履行阵而不避。故高祖既得天下,击韩王信、陈豨、黥布,未尝不亲行。光武自即位至平公孙述,十三年间,无一岁不亲征。本朝太祖、太宗,定维扬,平泽、潞,下河东,皆躬御戎辂;真宗亦有澶渊之行,措天下于大安。此所谓始忧勤而终逸乐也。
若夫退避之策,可暂而不可常,可一而不可再,退一步则失一步,退一尺则失一尺。往时自南都退而至维扬,则关陕、河北、河东失矣;自维扬退而至江、浙,则京东、西失矣。万有一敌骑南牧,复将退避。不知何所适而可乎?航海之策,万乘冒风涛不测之险,此又不可之尤者也。惟当于国家闲暇之时,明政刑,治军旅,选将帅,修车马,备器械,峙糗粮,积金帛。敌来则御,俟时而奋,以光复祖宗之大业,此最上策也。臣愿陛下自今以往,勿复为退避之计,可乎?
臣又观古者敌国善邻,则有和亲,仇雠之邦,鲜复遣使。岂不以衅隙既深,终无讲好修睦之理故耶?东晋渡江,石勒遣使于晋,元帝命焚其币而却其使。彼遣使来,且犹却之,此何可往?假道僣伪之国,其自取辱,无补于事,祗伤国体。金人造衅之深,知我必报,其措意为何如?而我方且卑辞厚币,屈体以求之,其不推诚以见信,决矣。器币礼物,所费不赀,使轺往来,坐索士气,而又邀我以必不可从之事,制我以必不敢为之谋,是和卒不成,而徒为此扰扰也。非特如此,于吾自治自强之计,动辄相妨,实有所害。金人二十余年,以此策破契丹、困中国,而终莫之悟。夫辨是非利害者,人心所同,岂真不悟哉?聊复用此以侥幸万一,曾不知为吾害者甚大,此古人所谓几何侥幸而不丧人之国者也。臣愿自今以往,勿复遣和议之使,可乎?
二说既定,择所当为者,一切以至诚为之。俟吾之政事修,仓廪实,府库充,器用备,士气振,力可有为,乃议大举,则兵虽未交,而胜负之势已决矣。
抑臣闻朝廷者根本也,藩方者枝叶也,根本固则枝叶蕃,朝廷者腹心也,将士者爪牙也,腹心壮则爪牙奋。今远而强敌,近而伪臣,国家所仰以为捍蔽者在藩方,所资以致攻讨者在将士,然根本腹心则在朝廷。惟陛下正心以正朝廷百官,使君子小人各得其分,则是非明,赏罚当,自然藩方协力,将士用命,虽强敌不足畏,逆臣不足忧,此特在陛下方寸之间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