孝宣皇帝愛其良民吏,有章劾,事留中,會赦一解。故事,尚書希下章,為煩擾百姓,證驗系治,或死獄中,章文必有「敢告之」字乃下。唯陛下留神于擇賢,記善忘過,容忍臣子,勿責以備。二千石、部刺史、三輔縣令有材任職者,人情不能不有過差,宜可闊略,令盡力者有所勸。此方今急務,國家為利也。前蘇令發,欲遣大夫使逐問狀,時見大夫無可使者,召盩厔令尹逢拜為諫大夫遣之。今諸大夫有材能者甚少,宜豫畜養可成就者,則士赴難不愛其死;臨事倉卒乃求,非所以明朝廷也。
嘉因薦儒者公孫光、滿昌及能吏蕭咸、薛修等,皆故二千石有名稱。天子納而用之。
會息夫躬、孫寵等因中常侍宋弘上書告東平王雲祝詛,又與後舅伍宏謀弑上為逆,雲等伏誅,躬、寵擢為吏二千石。是時,侍中董賢愛幸於上,上欲侯之而未有所緣,傅嘉勸上因東平事以封賢。上於是定躬、寵告東平本章,掇去宋弘,更言因董賢以聞,欲以其功侯之,皆先賜爵關內侯。頃之,欲封賢等,上心憚嘉,乃先使皇后父孔鄉侯傅晏持詔書視丞相禦史。於是嘉與御史大夫賈延上封事言:「竊見董賢等三人始賜爵,眾庶匈匈,鹹曰賢貴,其餘並蒙恩,至今流言未解。陛下仁恩于賢等不已,宜暴賢等本奏語言,延問公卿、大夫、博士、議郎,考合古今,明正其義,然後乃加爵土;不然,恐大失眾心,海內引領而議。暴平其事,必有言當封者,在陛下所從;天下雖不說,咎有所分,不獨在陛下。前定陵侯淳于長初封,其事亦議。大司農穀永以長當封,眾人歸咎於永,先帝不獨蒙其譏。臣嘉、臣延材駑不稱,死有餘責。知順指不迕,可得容身須臾,所以不敢者,思報厚恩也。」上感其言,止,數月,遂下詔封賢等,因以切責公卿曰:「朕居位以來,寢疾未瘳,反逆之謀相連不絕,賊亂之臣近侍帷幄。前東平王雲與後謁祝詛朕,使侍醫伍宏等內侍案脈,幾危社稷,殆莫甚焉!昔楚有子玉得臣,晉文為之側席而坐;近事,汲黯折淮南之謀。今雲等至有圖弑天子逆亂之謀者,是公卿股肱莫能悉心務聰明以銷厭未萌之故。賴宗廟之靈,侍中、駙馬都尉賢等發覺以聞,咸伏厥辜。《書》不雲乎?『用德章厥善』。其封賢為高安侯、南陽太守寵為方陽侯、左曹光祿大夫躬為宜陵侯。」
後數月,日食,舉直言,嘉複奏封事曰:
臣聞咎繇戒帝舜曰:「亡敖佚欲有國,兢兢業業,一日二日萬機。」箕子戒武王曰:「臣無有作威作福,亡有玉食;臣之有作威作福玉食,害於而家,凶于而國,人用側頗辟,民用僭□。」言如此則逆尊卑之序,亂陰陽之統,而害及王者,其國極危。國人傾仄不正,民用僭差不一,此君不由法度,上下失序之敗也。武王躬履此道,隆至成、康。自是以後,縱心恣欲,法度陵遲,至於臣弑君,子弑父。父子至親,失禮患生,何況異姓之臣?孔子曰:「道千乘之國,敬事而信,節用而愛人,使民以時。」孝文皇帝備行此道,海內蒙恩,為漢太宗。孝宣皇帝賞罰信明,施與有節,記人之功,忽於小過,以致治平。孝元皇帝奉承大業,溫恭少欲,都內錢四十萬萬,水衡錢二十五萬萬,少府錢十八萬萬。嘗幸上林,後宮馮貴人從臨獸圈,猛獸驚出,貴人前當之,元帝嘉美其義,賜錢五萬。掖庭見親,有加賞賜,屬其人勿眾謝。示平惡偏,重失人心,賞賜節約。是時,外戚貲千萬者少耳,故少府水衡見錢多也。雖遭初元、永光凶年饑饉,加有西羌之變,外奉師旅,內振貧民,終無傾危之憂,以府臧內充實也。孝成皇帝時,諫臣多言燕出之害,及女寵專愛,耽於酒色,損德傷年,其言甚切,然終不怨怒也。寵臣淳于長、張放、史育:育數貶退,家資不滿千萬;放斥逐就國;長榜死於獄。不以私愛害公義,故雖多內譏,朝廷安平,傳業陛下。
陛下在國之時,好《詩》、《書》,上儉節,征來所過道上稱誦德美,此天下所以回心也。初即位,易帷帳,去錦繡,乘輿席緣綈繒而已。共皇寢廟比比當作,憂閔元元,惟用度不足,以義割恩,輒且止息,今始作治。而駙馬都尉董賢亦起官寺上林中,又為賢治大第,開門鄉北闕,引王渠灌園池,使者護作,賞賜吏卒,甚於治宗廟。賢母病,長安廚給祠具,道中過者皆飲食。為賢治器,器成,奏禦乃行,或物好,特賜其工,自貢獻宗廟三宮,猶不至此。賢家有賓婚及見親,諸官並共,賜及倉頭奴婢,人十萬錢。使者護視,發取市物,百賈震動,道路訁雚嘩,群臣惶惑。詔書罷菀,而以賜賢二千余頃,均田之制從此墮壞。奢僭放縱,變亂陰陽,災異眾多,百姓訛言,持籌相驚,被發徒跣而走,乘馬者馳,天惑其意,不能自止。或以為籌者策失之戒也。陛下素仁智慎事,今而有此大譏。
孔子曰:「危而不持,顛而不扶,則將安用彼相矣!」臣嘉幸得備位,竊內悲傷不能通愚忠之信;身死有益於國,不敢自惜。唯陛下慎己之所獨鄉,察眾人之所共疑。往者寵臣鄧通、韓嫣驕貴失度,逸豫無厭,小人不勝情欲,卒陷罪辜。亂國亡軀,不終其祿,所謂愛之適足以害之者也。宜深覽前世,以節賢寵,全安其命。
於是上寢不說,而愈愛賢,不能自勝。
會祖母傅太后薨,上因托傅太后遺詔。令成帝母王太后下丞相、禦史,益封賢二千戶,及賜孔鄉侯、汝昌侯、陽新侯國。嘉封還詔書,因奏封事諫上及太后曰:「臣聞爵祿土地,天之有也。《書》雲:『天命有德,五服五章哉!』王者代天爵人,尤宜慎之。裂地而封,不得其宜,則眾庶不服,感動陰陽,其害疾自深。今聖體久不平,此臣嘉所內懼也。高安侯賢,佞幸之臣,陛下傾爵位以貴之,單貨財以富之,損至尊以寵之,主威已黜,府藏已竭,唯恐不足。財皆民力所為,孝文皇帝欲起露臺,重百金之費,克己不作。今賢散公賦以施私惠,一家至受千金,往古以來貴臣未嘗有此,流聞四方,皆同怨之。裏諺曰:『千人所指,無病而死。』臣常為之寒心。今太皇太后以永信太后遺詔,詔丞相、禦史益賢戶,賜三侯國,臣嘉竊惑。山崩地動,日食於三朝,皆陰侵陽之戒也。前賢已再封,晏、商再易邑,業緣私橫求,恩已過厚,求索自恣,不知厭足,甚傷尊尊之義,不可以示天下,為害痛矣!臣驕侵罔,陰陽失節,氣感相動,害及身體。陛下寢疾久不平,繼嗣未立,宜思正萬事,順天人之心,以求福晁,奈何輕身肆意,不念高祖之勤苦垂立制度欲傳之於無窮哉!《孝經》曰:『天子有爭臣七人,雖無道,不失其天下。』臣謹封上詔書,不敢露見,非愛死而不自法,恐天下聞之,故不敢自劾。愚戇數犯忌諱,唯陛下省察。」
初,廷尉梁相與丞相長史、禦史中丞及五二千石雜治東平王雲獄,時冬月未盡二旬,而相心疑雲冤,獄有飾辭,奏欲傳之長安,更下公卿複治。尚書令鞫譚、僕射宗伯鳳以為可許。天子以相等皆見上體不平,外內顧望,操持兩心,幸雲逾冬,無討賊疾惡主讎之意,制詔免相等皆為庶人。後數月大赦,嘉奏封事薦相等明習治獄,「相計謀深沉,譚頗知雅文,鳳經明行修,聖王有計功除過,臣竊為朝廷惜此三人。」書奏,上不能平。後二十余日,嘉封還益董賢戶事,上乃發怒,召嘉詣尚書,責問以:「相等前坐在位不盡忠誠,外附諸侯,操持兩心,背人臣之義,今所稱相等材美,足以相計除罪。君以道德,位在三公,以總方略一統萬類分明善惡為職,知相等罪惡陳列,著聞天下,時輒以自劾,今又稱譽相等,雲為朝廷惜之。大臣舉錯,恣心自在,迷國罔上,近由君始,將謂遠者何!對狀。」嘉免冠謝罪。
事下將軍中朝者,光祿大夫孔光、左將軍公孫祿、右將軍王安、光祿勳馬宮、光祿大夫龔勝劾嘉迷國罔上不道,請與廷尉雜治。勝獨以為嘉備宰相,諸事並廢,咎由嘉生;嘉坐薦相等,微薄,以應迷國罔上不道,恐不可以示天下。遂可光等奏。
光等請謁者召嘉詣廷尉詔獄,制曰:「票騎將軍、御史大夫、中二千石、二千石、諸大夫、博士、議郎議。」衛尉雲等五十人以為:「如光等言可許。」議郎龔等以為:「嘉言事前後相違,無所執守,不任宰相之職,宜奪爵士,免為庶人。」永信少府猛等十人以為:「聖王斷獄,必先原心定罪,探意立情,故死者不抱恨而入地,生者不銜怨而受罪。明主躬聖德,重大臣刑辟,廣延有司議,欲使海內鹹服。嘉罪名雖應法,聖王之于大臣,在輿為下,禦坐則起,疾病視之無數,死則臨吊之,廢宗廟之祭,進之以禮,退之以義,誄之以行。案嘉本以相等為罪,罪惡雖著,大臣括發關械、裸躬就笞,非所以重國褒宗廟也。今春月寒氣錯繆,霜露數降,宜示天下以寬和。臣等不知大義,唯陛下察焉。」有詔假謁者節,召丞相詣廷尉詔獄。
使者既到府,掾史涕泣,共和藥進嘉,嘉不肯服。主簿曰:「將相不對理陳冤,相踵以為故事,君侯宜引決。」使者危坐府門上。主簿複前進藥,嘉引藥杯以擊地,謂官屬曰:「丞相幸得備位三公,奉職負國,當伏刑都市以示萬眾。丞相豈兒女子邪,何謂咀藥而死!」嘉遂裝出,見使者再拜受詔,乘吏小車,去蓋不冠,隨使者詣廷尉。廷尉收嘉丞相、新甫侯印綬,縛嘉載致都船詔獄。
上聞嘉生自詣吏,大怒,使將軍以下與五二千石雜治。吏詰問嘉,嘉對曰:「案事者思得實。竊見相等前治東平王獄,不以雲為不當死,欲關公卿示重慎;置驛馬傳囚,勢不得逾冬月,誠不見其外內顧望阿附為雲驗。複幸得蒙大赦,相等皆良善吏,臣竊為國惜賢,不私此三人。」獄吏曰:「苟如此,則君何以為罪猶當?有以負國,不空入獄矣。」吏稍侵辱嘉,嘉喟然卬天歎曰:「幸得充備宰相,不能進賢、退不肖,以是負國,死有餘責。」吏問賢、不肖主名,嘉曰:「賢,故丞相孔光、故大司空何武,不能進;惡,高安侯董賢父子,佞邪亂朝,而不能退。罪當死,死無所恨。」嘉系獄二十餘日,不食,歐血而死。帝舅大司馬票騎將軍丁明素重嘉而憐之,上遂免明,以董賢代之,語在《賢傳》。
嘉為相三年誅,國除。死後上覽其對而思嘉言,複以孔光代嘉為丞相,徵用何武為御史大夫。元始四年,詔書追錄忠臣,封嘉子崇為新甫侯,追諡嘉為忠侯。
師丹字仲公,琅邪東武人也。治《詩》,事匡衡。舉孝廉為郎。元帝末,為博士,免。建始中,州舉茂才,複補博士,出為東平王太傅。丞相方進、御史大夫孔光舉丹論議深博、廉正守道,征入為光祿大夫、丞相司直。數月,複以光祿大夫給事中,由是為少府、光祿勳、侍中,甚見尊重。成帝末年,立定陶王為皇太子,以丹為太子太傅。哀帝即位,為左將軍,賜爵關內侯,食邑,領尚書事,遂代王莽為大司馬,封高樂侯。月余,徙為大司空。
上少在國,見成帝委政外家,王氏僭盛,常內邑邑。即位,多欲有所匡正。封拜丁、傅,奪王氏權。丹自以師傅居三公位,得信於上,上書言:「古者諒□不言,聽於塚宰,三年無改于父之道。前大行屍柩在堂,而官爵臣等以及親屬,赫然皆貴寵。封舅為陽安侯,皇后尊號未定,豫封父為孔鄉侯。出侍中王邑、射聲校尉王邯等。詔書比下,變動政事,卒暴無漸。臣縱不能明陳大義,複曾不能牢讓爵位,相隨空受封侯,增益陛下之過。間者郡國多地動,水出流殺人民,日月不明,王星失行,此皆舉錯失中,號令不定,法度失理,陰陽混濁之應也。臣伏惟人情無子,年雖六七十,猶博取而廣求。孝成皇帝深見天命,燭知至德,以壯年克己,立陛下為嗣。先帝暴棄天下而陛下繼體,四海安寧,百姓不懼,此先帝聖德當合天人之功也。臣聞天威不違顏咫尺,願陛下深思先帝所以建立陛下之意,且克己躬行以觀群下之從化。天下者,陛下之家也。肺附何患不富貴,不宜倉卒。先帝不量臣愚,以為太傅,陛下以臣托師傅,故亡功德而備鼎足,封大國,加賜黃金,位為三公,職在左右,不能盡忠補過,而令庶人竊議,災異數見,此臣之大罪也。臣不敢言乞骸骨歸於海濱,恐嫌於偽。誠慚負重責,義不得不盡死。」書數十上,多切直之言。
初,哀帝即位,成帝母稱太皇太后,成帝趙皇后稱皇太后,而上祖母傅太后與母丁後皆在國邸,自以定陶共王為稱。高昌侯董宏上書言:「秦莊襄王母本夏氏,而為華陽夫人所子,及即位後,俱稱太后。宜立定陶共王后為皇太后。」事下有司,時丹以左將軍與大司馬王莽共劾奏宏:「知皇太后尊之號,天下一統,而稱引亡秦以為比喻,詿誤聖朝,非所宜言,大不道。」上新立,謙讓,納用莽、丹言,免宏為庶人。傅太后大怒,要上欲必稱尊號,上於是追尊定陶共王為共皇帝,尊傅太后為共皇太后,丁後為共皇后。郎中令泠褒、黃門郎段猶等複奏言:「定陶共皇太后、共皇后皆不宜複引定陶蕃國之名以冠大號,車馬衣服宜皆稱皇之意,置吏二千石以下各供厥職,又宜為共皇立廟京師。」上複下其議,有司皆以為宜如褒、猶言。丹議獨曰:「聖王制禮取法於天地,故尊卑之禮明則人倫之序正,人倫之序正則乾坤得其位而陰陽順其節,人主與萬民俱蒙晁福。尊卑者,所以正天地之位,不可亂也。今定陶共皇太后、共皇后以定陶共為號者,母從子、妻從夫之義也。欲立官置吏,車服與太皇太后並,非所以明尊卑亡二上之義也。定陶共皇號諡已前定,義不得複改。《禮》:『父為士,子為天子,祭以天子,其屍服以士服。』子亡爵父之義,尊父母也。為人後者為之子,故為所後服斬衰三年,而降其父母期,明尊本祖而重正統也。孝成皇帝聖恩深遠,故為共王立後,奉承祭祀,今共皇長為一國太祖,萬世不毀,恩義已備。陛下既繼體先帝,持重大宗,承宗廟天地社稷之祀,義不得複奉定陶共皇祭入其廟。今欲立廟于京師,而使臣下祭之,是無主也。又親盡當毀,空去一國太祖不墮之祀,而就無主當毀不正之禮,非所以尊厚共皇也。」丹由是浸不合上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