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蓋諸葛劉鄭孫毋將何傳第四十七】
蓋寬饒字次公,魏郡人也。明經為郡文學,以孝廉為郎。舉方正,對策高第,遷諫大夫,行郎中戶將事。劾奏衛將軍張安世子侍中陽都侯彭祖不下殿門,並連及安世居位無補。彭祖時實下門,寬饒坐舉奏大臣非是,左遷為衛司馬。
先是時,衛司馬在部,見衛尉拜謁,常為衛官繇使市買。寬饒視事,案舊令,遂揖官屬以下行衛者。衛尉私使寬饒出,寬饒以令詣官府門上謁辭。尚書責問衛尉,由是衛官不復私使候、司馬。候、司馬不拜,出先置衛,輒上奏辭,自此正焉。
寬饒初拜為司馬,未出殿門,斷其禪衣,令短離地,冠大冠,帶長劍,躬案行士卒廬室,視其飲食居處,有疾病者身自撫循臨問,加致醫藥,遇之甚有恩。及歲盡交代,上臨饗罷衛卒,衛卒數千人皆叩頭自請,願複留共更一年,以報寬饒厚德。宣帝嘉之,以寬饒為太中大夫,使行風俗,多所稱舉貶黜,奉使稱意。擢為司隸校尉,刺舉無所回避,小大輒舉,所劾奏眾多,廷尉處其法,半用半不用,公卿貴戚及郡國吏繇使至長安,皆恐懼莫敢犯禁,京師為清。
平恩侯許伯入第,丞相、禦史、將軍、中二千石皆賀,寬饒不行。許伯請之,乃往,從西階上,東鄉特坐。許伯自酌曰:「蓋君後至。」寬饒曰:「無多酌我,我乃酒狂。」丞相魏侯笑曰:「次公醒而狂,何必酒也?」坐者畢屬目卑下之。酒酣樂作,長信少府檀長卿起舞,為沐猴與狗鬥,坐皆大笑。寬饒不說,卬視屋而歎曰:「美哉!然富貴無常,忽則易人,此如傳舍,所閱多矣。唯謹慎為得久,君侯可不戒哉!」因起趨出,劾奏長信少府以列卿而沐猴舞,失禮不敬。上欲罪少府,許伯為謝,良久,上乃解。
寬饒為人剛直高節,志在奉公。家貧。奉錢月數千,半以給吏民為耳目言事者。身為司隸,子常步行自戍北邊,公廉如此。然深刻喜陷害人,在位及貴戚人與為怨,又好言事刺譏,奸犯上意。上以其儒者,優容之,然亦不得遷。同列後進或至九卿,寬饒自以行清能高,有益於國,而為凡庸所越,愈失意不快,數上疏諫爭。太子庶子王生高寬饒節,而非其如此,予書曰:「明主知君潔白公正,不畏強禦,故命君以司察之位,擅君以奉使之權,尊官厚祿已施於君矣。君宜夙夜惟思當世之務,奉法宣化,憂勞天下,雖日有益,月有功,猶未足以稱職而報恩也。自古之治,三王之術各有制度。今君不務循職而已,乃欲以太古久遠之事匡拂天子,數進不用難聽之語以摩切左右,非所以揚令名全壽命者也。方今用事之人皆明習法令,言足以飾君之辭,文足以成君之過,君不惟蘧氏之高蹤,而慕子胥之末行,用不訾之軀,臨不測之險,竊為君痛之。夫君子直而不挺,曲而不詘。《大雅》雲:『既明且哲,以保其身。』狂夫之言,聖人擇焉。唯裁省覽。」寬饒不納其言。
是時,上方用刑法,信任中尚書宦官,寬饒奏封事曰:「方今聖道浸廢,儒術不行,以刑余為周、召,以法律為《詩》、《書》。」又引《韓氏易傳》言:「五帝官天下,三王家天下,家以傳子,官以傳賢,若四時之運,功成者去,不得其人則不居其位。」書奏,上以寬饒怨謗終不改,下其書中二千石。時,執金吾議,以為寬饒指意欲求禪,大逆不道。諫大夫鄭昌湣傷寬饒忠直憂國,以言事不當意而為文吏所詆挫,上書頌寬饒曰:「臣聞山有猛獸,藜藿為之不采;國有忠臣,奸邪為之不起。司隸校尉寬饒居不求安,食不球飽,進有憂國之心,退有死節之義,上無許、史之屬,下無金、張之托,職在司察,直道而行,多仇少與,上書陳國事,有司劾以大辟,臣幸得從大夫之後,官以諫為名,不敢不言。」上不聽,遂下寬饒吏。寬饒引佩刀自剄北闕下,眾莫不憐之。
諸葛豐字少季,琅邪人也。以明經為郡文學,名特立剛直。貢禹為御史大夫,除豐為屬,舉侍御史。元帝擢為司隸校尉,刺舉無所避,京師為之語曰:「間何闊,逢諸葛。」上嘉其節,加豐秩光祿大夫。
時,侍中許章以外屬貴幸,奢淫不奉法度,賓客犯事,與章相連。豐案劾章,欲奉其事,適逢許侍中私出,豐駐車舉節詔章曰:「下!」欲收之。章迫窘,馳車去,豐追之。許侍中因得入宮門,自歸上。豐亦上奏,於是收豐節。司隸去節自豐始。
豐上書謝曰:「臣豐駑怯,文不足以勸善,武不足以執邪。陛下不量臣能否,拜為司隸校尉,未有以自效,複秩臣為光祿大夫,官尊責重,非臣所當處也。又迫年歲衰暮,常恐卒填溝渠,無以報厚德,使論議士譏臣無補,長獲素餐之名。故常願捐一旦之命,不待時而斷奸臣之首,懸於都市,編書其罪,使四方明知為惡之罰,然後卻就斧鉞之誅,誠臣所甘心也。夫以布衣之士,尚猶有刎頸之交,今以四海之大,曾無伏節死誼之臣,率盡苟合取容,阿黨相為,念私門之利,忘國家之政。邪穢濁混之氣上感於天,是以災變數見,百姓困乏。此臣下不忠之效也,臣誠恥之亡已。凡人情莫不欲安存而惡危亡,然忠臣直士不避患害者,誠為君也。今陛下天覆地載,物無不容,使尚書令堯賜臣豐書曰:『夫司隸者刺舉不法,善善惡惡,非得顓之也。勉處中和,順經術意。』恩深德厚,臣豐頓首幸甚。臣竊不勝憤懣,願賜清宴,唯陛下裁幸。」上不許。
是後,所言益不用,豐複上書言:「臣聞伯奇孝而棄於親,子胥忠而誅於君,隱公慈而殺于弟,叔武弟而殺于兄。夫以四子之行,屈平之材,然猶不能自顯而被刑戮,豈不足以觀哉!使臣殺身以安國,蒙誅以顯君,臣誠願之。獨恐未有雲補,而為眾邪所排,令讒夫得遂,正直之路雍塞,忠臣沮心,智士杜口,此愚臣之所懼也。」
豐以春夏系治人,在位多言其短。上徙豐為城門校尉,豐上書告光祿勳周堪、光祿大夫張猛。上不直豐,乃制詔禦史:「城門校尉豐,前與光祿勳堪、光祿大夫猛在朝之時,數稱言堪、猛之美。豐前為司隸校尉,不順四時,修法度,專作苛暴,以獲虛威,朕不忍下吏,以為城門校尉。不內省諸己。而反怨堪、猛,以求報舉,告案無證之辭,暴揚難驗之罪,毀譽恣意,不顧前言,不信之大者也。朕憐豐之耆老,不忍加刑,其免為庶人。」終於家。
劉輔,河間宗室人也。舉孝廉,為襄賁令。上書言得失,召見,上美其材,擢為諫大夫。會成帝欲立趙婕妤為皇后,先下詔封婕妤父臨為列侯。輔上書言:「臣聞天之所與,必先賜以符瑞;天之所違,必先降以災變:此神明之征應,自然之占驗也。昔武王、周公承順天地,以饗魚烏之瑞,然猶君臣□懼,動色相戒,況于季世,不蒙繼嗣之福,屢受威怒之異者虖!雖夙夜自責,改過易行,畏天命,念祖業,妙選有德之世,考蔔窈窕之女,以承宗廟,順神□心,塞天下望,子孫之詳猶恐晚暮,今乃觸情縱欲,傾於卑賤之女,欲以母天下,不畏於天,不愧於人,惑莫大焉。裏語曰:『腐木不可以為柱,卑人不可以為主。』天人之所不予,必有禍而無福,市道皆共知之,朝廷莫肯一言,臣竊傷心。自念得以同姓拔擢,屍祿不忠,污辱諫爭之官,不敢不盡死,唯陛下深察。」書奏,上使侍御史收縛輔,系掖庭秘獄,群臣莫知其故。
於是中朝左將軍辛慶忌、右將軍廉褒、光祿勳師丹、太中大夫谷永俱上書曰:「臣聞明王垂寬容之聽,崇諫爭之官,廣開忠直之路,不罪狂狷之言,然後百僚在位,竭忠盡謀,不懼後患,朝廷無諂諛之士,元首無失道之愆。竊見諫大夫劉輔,前以縣令求見,擢為諫大夫,此其言必有卓詭切至,當聖心者,故得拔至於此。旬日之間,收下秘獄,臣等愚,以為輔幸得托公族之親,在諫臣之列,新從下土來,未知朝廷體,獨觸忌諱,不足深過。小罪宜隱忍而已,如有大惡,宜暴治理官,與眾共之。昔趙簡子殺其大夫鳴犢,孔子臨河而還。今天心未豫,災異屢降,水旱迭臻,方當隆寬廣問,褒直盡下之時也。而行慘急之誅於諫爭之臣,震驚群下,失忠直心。假令輔不坐直言,所坐不著,天下不可戶曉。同姓近臣本以言顯,其於治親養忠之義誠不宜幽囚於掖庭獄。公卿以下見陛下進用輔亟,而折傷之暴,人有懼心,精銳銷耎,莫敢盡節正言,非所以昭有虞之聽,廣德美之風也。臣等竊深傷之,唯陛下留神省察。」
上乃徙系輔共工獄,減死罪一等,論為鬼薪。終於家。
鄭崇字子游,本高密大族,世與王家相嫁娶。祖父以訾徙平陵。父賓明法令,為禦史,事貢公,名公直。崇少為郡文學史,至丞相大車屬。弟立與高武侯傅喜同門學,相友善。喜為大司馬,薦崇,哀帝擢為尚書僕射。數求見諫爭,上初納用之。每見曳革履,上笑曰:「我識鄭尚書履聲。」
久之,上欲封祖母傅太后從弟商,崇諫曰:「孝成皇帝封親舅五侯,天為赤黃晝昏,日中有黑氣。今祖母從昆弟二人已侯。孔鄉侯,皇后父;高武侯以三公封,尚有因緣。今無故欲複封商,壞亂制度,逆天人之心,非傅氏之福也。臣聞師曰:『逆陽者厥極弱,逆陰者厥極凶短折,犯人者有亂亡之患,犯神者有疾夭之禍。』故周公著戒曰:『惟王不知艱難,唯耽樂是從,時亦罔有克壽。』故衰世之君夭折蚤沒,此皆犯陰之害也。臣願以身命當國咎。」崇因持詔書案起。傅太后大怒曰:「何有為天子乃反為一臣所顓制邪!」上遂下詔曰:「朕幼而孤,皇太太後躬自養育,免於繈褓,教道以禮,至於成人,惠澤茂焉。『欲報之德,昊天罔極。』前追號皇太太後父為崇祖侯,惟念德報未殊,朕甚恧焉。侍中光祿大夫商,皇太太後父同產子,小自保大,恩義最親。其封商為汝昌侯,為崇祖侯後,更號崇祖侯為汝昌哀侯。」
崇又以董賢貴寵過度諫,由是重得罪。數以職事見責,發疾頸癰,欲乞骸骨,不敢。尚書令趙昌佞諂,素害崇,知其見疏,因奏崇與宗族通,疑有奸,請治。上責崇曰:「君門如市人,何以欲禁切主上?」崇對曰:「臣門如市,臣心如水,願得考覆。」上怒,下崇獄,窮治,死獄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