淮南子

兵略训

更新时间:2021-02-19 00:31:34

  古之用兵者,非利土壤之广而贪金玉之略,将以存亡继绝,平天下之乱,而除万民之害也。凡有血气之虫,含牙带角,前爪后跃,有角者触,有齿者噬,有毒者螫,有蹄者驶,喜而相戏,怒而相害,天之性也。人有衣食之情,而物弗能足也,故群居杂处,分不均、求不澹,则争。争,则强胁弱而勇侵怯,人无筋骨之强,爪牙之利,故割革而为甲,铄铁而为刃。贪味饕餮之人,残贼天下,万人搔动,莫宁其所有。圣人勃然而起,乃讨强暴,平乱世,夷险除秽,以浊为清,以危为宁,故不得不中绝。兵之所由来者远矣!黄帝尝与炎帝战矣,颛顼尝与共工争矣。故黄帝战于涿鹿之野,尧战于丹水之浦,舜伐有苗,启攻有扈,自五帝而弗能偃也,又况衰世乎!

  夫兵者,所以禁暴讨乱也。炎帝为火灾,故黄帝擒之。共工为水害,故颛顼诛之。教之以道,导之以德而不听,则临之以威武。临之威武而不从,则制之以兵革。故圣人之用兵也,若柿发褥苗,所去者少,而所利者多。杀无罪之民,而养无义之君,害莫大焉;殚天下之财,而澹一人之欲,祸莫深焉。使夏桀、殷纣有害于民而立被其患,不至于为炮烙;晋厉、宋康行一不义而身死国亡,不至于侵夺为暴。此四君者,皆有小过而莫之讨也,故至于攘天下,害百姓,肆一人之邪,而长海内之祸,此大伦之所不取也。所为立君者,以禁暴讨乱也。今乘万民之力,而反为残贼,是为虎傅翼,易为弗除!

  夫畜池鱼者必去猵獭,养禽兽者必去豺狼,又况治人乎!故霸王之兵,以论虑之,以策图之,以义扶之,非以亡存也,将以存亡也。故闻敌国之君有加虐于民者,则举兵而临其境,责之以不义,刺之以过行。兵至其郊,乃令军师曰:“毋伐树木!毋抉坟墓!毋烧五谷!毋焚积聚!毋捕民虏!毋收六畜!”乃发号施令曰:“其国之君,做天侮鬼,决狱不辜,杀戮无罪,此天之所以诛也,民之所以仇也,兵之来也,以废不义而复有德也。有逆天之道,帅民之贼者,身死族灭!以家听者,禄以家。以里听者,赏以里。以乡听者,封以乡。以县听者,侯以县。克国不及其民,废其君而易其政,尊其秀士而显其贤良,振其孤寡,恤其贫穷,出其囹圄,赏其有功。百姓开门而待之,浙米而储之,唯恐其不来也。此汤、武之所以致王,而齐桓之所以成霸也。故君为无道,民之思兵也,若旱而望雨,渴而求饮,夫有谁与交兵接刀乎!故义兵之至也,至于不战而止。

  晚世之兵,君虽无道,莫不设渠 ,傅堞而守。攻者非以禁暴除害也,欲以侵地广壤也。是故至于伏尸流血,相支以日,而霸王之功不世出者,自为之故也。夫为地战者不能成其王,为身战者不能立其功。举事以为人者众助之,举事以自为者众去之。众之所助,虽弱必强;众之所去,虽大必亡。

  兵失道而弱,得道而强;将失道而拙,得道而工;国得道而存,失道而亡。所谓道者,体圆而法方,背阴而抱阳,左柔而右刚,履幽而戴明,变化无常,得一之原,以应无方,是谓神明。夫圆者,天也;方者,地也。天圆而无端,故不可得而观;地方而无垠,故莫能窥其门。天化育而无形象,地生长而无计量,浑浑沉沉,孰知其藏!凡物有朕,唯道无朕。所以无朕者,以其无常形势也。轮转而无穷,象日月之运行,若春秋有代谢,若日月有昼夜,终而复始,明而复晦,莫能得其纪。

  制刑而无刑,故功可成;物物而不物,故胜而不屈。刑,兵之极也,至于无刑,可谓极之矣。是故大兵无创,与鬼神通,五兵不厉,天下莫之敢当,建鼓不出库,诸侯莫不慑墆沮胆其处。故庙战者帝,神化者王。所谓庙战者,法天道也;神化者,法四时也。修政于境内而远方慕其德,制胜于未战而诸侯服其威,内政治也。

  古得道者,静而法天地,动而顺日月,喜怒而合四时,叫呼而比雷霆,音气不戾八风,础伸不获五度。下至介鳞,上及毛羽,条修叶贯,万物百族,由本至未,奠不有序。是故入小而不逼,处大而不窕,浸乎金石,润乎草木,字中六合,振豪之末,莫不顺比。道之浸洽,滒淖纤微,无所不在,是以胜权多也。

  夫射,仪度不得,则格的不中;骥,一节不用,而千里不至。夫战而不胜者,非鼓 之日也,素行无刑久矣。故得道之兵,车不发初,骑不被鞍,鼓不振尘,旗不解卷,甲不离矢,刃不尝血,朝不易位,贾不去肆,农不离野,招义而责之,大国必朝,小城必小。因民之欲,乘民之力而为之,去残除贼也,故同利相死,同情相成,同欲相助。顺道而动,天下为向;因民而虑,天下为斗,猎者逐禽,车驰人趁,各尽其力,无刑罚之威,而相为斥闽要遮者,同所利也。同舟而济于江,卒遇风波,百族之子捷捽招抒船,若左右手,不以相德,其忧同也。故明王之用兵也,为天下除害,而与万民共享其利,民之为用,犹子之为父,弟之为兄,威之所加,若崩山决塘,敌孰敢当!故善用兵者,用其启为用也;不能用兵者,用其为己用也。用其自为用,则天下莫不可用也:用其为己用,所得者鲜矣。

  兵有三诋:治国家,理境内,行仁义,布德惠,立正法,塞邪隧,群臣亲附,百姓和辑,上下一心,君臣同力,诸侯服其威而四方怀其德,修政庙堂之上前折冲千里之外,拱 揖指抽而天下响应,此用兵之上也。地广民众主贤将忠,国富兵强,约束信,号令明,两军相当,鼓錞相望,未至兵交接刃而敌人奔亡,此用兵之次也。知土地之宜,习险隘之利,明奇正之变,察行陈解赎之数,维抱缩而鼓之,白刃合,流矢接,涉血属肠,舆死扶伤,流血千里,暴骸盈场,乃以决胜,此用兵之下也。今夫天下皆知事治其末,而莫知务修其本,释其根而树其枝也。

  夫兵之所以佐胜者众,而所以必胜者寡。甲坚兵利,车固马良,畜积给足,士卒殷轸,此军之大资也,而胜亡焉。明于星辰日月之运,刑德奇责之数,背乡左右之便,此战之助也,而全亡焉。良将之所以必胜者,恒有不原之智,不道之道,难以众同也。夫论除谨,动静时,吏卒辨,兵甲治,正行伍,连什伯,明鼓旗,此尉之宫也。前后知险易,见敌知难易,发斥不忘遗,此候之官也。隧路 亟,行辎治,赋丈均,处军辑,井灶通,此司空之官也。收藏于后,迁舍不离,无淫舆,无遗辎,此舆之官也。凡此五官之于将也,犹身之有股肱手足也,必择其人,技能其才,使官胜其任,人能其事。告之以政,申之以令,使之若虎豹有爪牙,飞鸟之有六翩,莫不为用。然皆佐胜之具也,非所以必胜也。兵之胜败,本在于政。政胜其民,下附其上,则兵强矣。民胜其政,下畔其上,则兵弱矣。故德义足以怀天下之民,事业足以当天下之急,选举足以得贤士之心,谋虑足以知强弱之势,此必胜之本也。

  地广人众,不足以为强;坚甲利兵,不足以为胜;高城深池,不足以为固;严令繁刑,不足以为威。为存政者,虽小必存;为亡政者,虽大必亡。昔者楚人地,南卷沉、湘,北绕颖、泗,西包巴、蜀,东裹郯、淮,颍、汝以为洫,江、汉以为池,垣之以邓林,绵之以方城:山高寻云,谿肆无景,地利形便,卒民勇敢,蛟革犀兕,以为甲胃,修铩短鏦,齐为前行;积弩陪后,错车卫;疾如锥矢,合如雷电,解如风雨,然而兵殆于垂沙,众破于柏举。楚国之强,大地计众,中分天下,然怀王北畏孟尝君,背社稷之守而委身强秦,兵挫地削,身死不还。二世皇帝,势为天子,富有天下,人迹所至,舟檝所通,莫不为郡县。然纵耳目之欲,穷侈靡之变,不顾百姓之饥寒穷匾也,兴万乘之驾而作阿房之宫,发阎左之戍,收大半之赋,百姓之随逮肆刑,挽辂首路死者,一旦不知千万之数,天下敖然若焦热,倾然若苦烈,上下不相宁,吏民不相憀。戍卒陈胜兴于大泽,攘臂袒右,称为大楚,而天下响应,当此之时,非有牢甲利兵劲弩强冲也,伐棘枣而为矜,周锥凿而为刃,剡摲筡奋儋,以当修乾强弩,攻城略地,莫不降下。天下为之麋沸蚁动,云彻席卷,方数千里。势位至贱,而器械甚不利,然一人唱而天下应之者,积怨在于民也。

  武王伐纣,东面而迎岁,至记而水,至共头而坠,彗星出而授殷人其柄。当战之时,十日乱于上,风雨击于中,然而前无蹈难之赏,而后无遁北之刑,白刃不毕拔而天下得矣。是故善守者无与御,而善战者无与斗,明于禁舍开塞之道,乘时势,因民欲而取天下。

  故善为政者积其德,善用兵者畜其怒。德积而民可用,怒畜而威可立也。故文之所以加者浅,则势之所胜者小;德之所施者博,而威之所制者广。威之所制者广,则我强而敌弱矣。故善用兵者,先弱敌而后战者也,故费不半而功自倍也。汤之地方七十里而王者,修德也;智伯有千里之地而亡者,穷武也。故千乘之国行文德者王,万乘之国好用兵者亡。故全兵先胜而后战,败兵先战而后求胜。德均则众者胜寡,力敌则智者胜愚,势侔则有数者禽无数。凡用兵者,必先自庙战:主孰贤?将孰能?民孰附?国孰治?蓄积孰多?士卒孰精?甲兵孰利?器备孰便?故运筹于庙堂之上,而决胜乎千里之外矣。

  夫有形埒者,天下讼见之;有篇籍者,世人传学之;此皆以形相胜者也,善者弗法也。 所贵道者,贵其无形也。无形,则不可制迫也,不可度量也,不可巧诈也,不可规虑也。智见者人为之谋,形见者人为之功;众见者人为之伏;器见者人为之备。动作周还,偶句础伸,可巧诈者,皆非善者也。善者之动也,神出而鬼行,星耀而玄逐;进退拙伸,不见朕掇:骛举麟振,凤飞龙腾;发叶秋风,疾如骇龙。当以生击死,以盛乘衰,以疾掩迟,以饱制饥;若以水灭火,若以汤沃雪,何往而不遂?何之而不用达?在中虚神,在外漠志,运于无形,出于不意:与飘飘往,与忽忽来,莫知其所之。与条出,与间入,莫知其所集。卒如雷霆,疾如风雨,若从地出,若从天下,独出独人,莫能应圉。疾如镞矢,何可胜偶,一晦一明,孰知其端绪?未见其发,固已至矣。故善用兵者,见敌之虚,乘而勿假也,追而勿舍也,迫而勿去也。击其犹犹,陵其与与,疾雷不及塞耳,疾霆不暇掩目,善用兵,若声之与响,若镗之与翰,眯不给抚,呼不给吸。当此之时,仰不见天,俯不见地,手不麾戈,兵不尽拔,击之若雷,薄之若风,炎之若火,凌之若波,敌之静不知其所守,动不知其所为。故鼓鸣旗麾,当者莫不废滞崩阤,天下孰敢厉威抗节而当其前者!故凌人者胜,待人者败,为人构者死。

  兵静则固,专一则威,分决则勇,心疑则北,力分则弱。故能分人之兵,疑人之心,则锱铢有余:不能分人之兵,疑人之心,则数倍不足。故纣之卒,百万之心;武王之卒,三千人皆专而一。故千人同心则得千人力,万人异心则无一人之用。将卒吏民,动静如身,乃可以应敌合战。故计定而发,分决而动,将无疑谋,卒无二心,动无堕容,口无虚言,事无尝试,应敌必敏,发动必亟。故将以民为体,而民以将为心。心诚则支体亲刃,心疑则支体挠北。心不专一,则体不节动,将不诚心,则卒不勇敢。故良将之卒,若虎之牙,若兄之角、若鸟之羽,若蚈之足,可以行,可以举,可以噬,可以触,强而不相败,众而不相害,一心以使之也。故民诚从其令,虽 少无畏;民不从令,虽众为寡。故下不亲上,其心不用;卒不畏将,其形不战。守有必固,而攻有必胜,不待交兵接刃,而存亡之机固以形矣。

  兵有三势,有二权。有气势,有地势,有因势。将充勇而轻敌,卒果敢而乐战,三军之众,百万之师,志厉青云,气如飘风,声如雷霆,诚积逾而威加敌人,此谓气势。硖路津关,大山名塞,龙蛇幡,却笠居,羊肠道,发苟门,一人守隘,而千人弗敢过也,此谓地势。因其劳倦怠乱,饥渴摿冻喝,推其国国,挤其揭揭,此谓因势。善用间谍,审错规虑,设蔚施伏,隐匿其形,出于不意,敌人之兵无所适备,此谓知权。陈卒正,前行选,进退俱,什伍搏,“前后不相捻,左右不相干,受刃者少,伤敌者众,此谓事权。权势必形,吏卒专精,选良用才,官得其人,计定谋决,明于死生,举措得失,莫不振惊。故攻不待冲隆云梯而城拔,战不至交兵接刃而敌破,明于必胜之攻也。故兵不必胜,不苟 接刃;攻不必取,不为苟发。故胜定而后战,铃悬而后动。故众聚而不虚散,兵出而不徒归。唯无一动,动则凌天振地,抗泰山,荡四海,鬼神移徙,鸟兽惊骇。如此,则野无校兵,国无守城矣。

  静以合躁,治以持乱,无形而制有形,无为而应变,虽未能得胜于敌,敌不可得胜之道也。敌先我动,则是见其形也;彼躁我静,则是罢其力也。形见则胜可制也,力罢则威可立也。视其所为,因与之化;观其邪正,以制其命;饵之以所欲,以罢其足。彼若有间,急填其隙,极其变而束之,尽其节而仆之。敌若反静,为之出奇,彼不吾应,独尽其调。若动而应,有见所为,彼持后节,与之推移。彼有所积,必有所亏,精若转左,陷其右陂。敌溃而走,后必可移。敌迫而不动,名之曰奄迟,击之如雷霆,斩之若草木,耀之若火电,欲疾以速,人不及步鋗,车不及转毅,兵如植木,弯如羊角,人虽众多,势莫敢格。诸有象者,莫不可胜也;诸有形者,莫不可应 也;是以圣人藏形于无,而游心于虚。风雨可障蔽,而寒暑不可开闭,以其无形故也夫能滑淖精微,贯金石,穷至远,放乎九天之上,蟠乎黄卢之下,唯无形者也。

  善用兵者,当击其乱,不攻其治,是不袭堂堂之寇,不击填填之旗。容未可见,以数相持。彼有死形,因而制之。敌人执数,动则就阴。以虚应实,必为之禽。虎豹不动,不入陷阶;糜鹿不动,不离置罘;飞鸟不动,不絓网罗;鱼鳖不动,不拨蜃喙。物未有不以动而制者也。是故圣人贵静。静则能应躁,后则能应先,数则能胜疏,博则能禽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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